忆大山(高山流水忆大山)

时间:2022-12-15 浏览:34 分类:百科

高山流水忆大山

温王林

我忽然理解了伯牙琴断!但是,我没有搁笔,眼神常驻留在浓浓的情意里舒卷。一个有着绝世才华,淡泊名利、幽默诙谐,靠“放在褥子下的文字”为自己垒砌一架登上“金字塔”阶梯的人,使我一直放不下,他就是贾大山。

时光穿越到1980年河北省第四届文代会,当时全省各地作家代表喜聚一堂。各地区代表团各设置一名大会召集人,我、铁凝、张孟良、张宏志、魏玉楼、李健、白鹤玲、齐斌分别是邯郸、保定、廊坊、邢台、张家口、唐山、承德、省一团的作家代表团召集人。而贾大山是石家庄地区作家代表团召集人,因他比我们年长,自然就成了我们这群年轻人的老大哥,我正是此时有幸认识了贾大山。

全省共1283名作家参加这次文代会,艺术家代表团召集人中,只有铁凝、伊蕾、郭淑敏、刘晓宾和我不超28岁。预备会之后,田间、梁斌、李满天把我们几个年轻人叫到小会议室开会,语重心长地把河北省的文艺创作壮大繁荣希望寄托给我们这些年轻人。最后推选出22岁的铁凝代表青年作家在大会上发言。那叫一个群情振奋,现在想起来依然激动不已。

我和贾大山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我们俩都想给对方倒出满肚子的“写作话儿”,所以散会后我和他连拉带拽跑进石家庄市的一条小胡同里,去吃烤红薯,还一边闲聊一些写作的事儿,他跟我说他小说《取经》的获奖过程。说当时朋友劝他,去北京活动活动给评委们见见面,沟通沟通。他说,他也捉摸了好一阵子,最终不符合自己的想法(做人原则)就没去!结果时隔半月,广播里传来了《取经》全票通过获得中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名列第三名!他说此事时就像是嘴里的烤红薯突然变成红烧肉一样香甜,我也激动的不行,抱拳恭贺他,并和他击掌鼓励!立志向他学习。

让我感动的是,他对我的文章和诗歌也很认可,并鼓励:“我知道你的作品,也推荐上去了,那首悼念周总理的诗,1976年我在《人民文学》上看到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周总理和我们在一起》以及清华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天安门诗抄》都选编了这首诗,光我就收藏了四本,虽然没有评上奖,但已刻在人民的心上了。”。老弟别气馁,咱再投!他这一句“老弟”让我立时温暖全身,这不就是我心中久已期盼的兄长吗?!

我知道兄长是在安慰我,他似乎也瞧出一些端倪,紧接着爽朗地说:“我发表了《取经》,我就是唐僧,我是师傅,你是徒弟,咱们一块到西天取经吧!”。

兄长乐助、幽默、坦率、风趣的性格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影响,我暗下决心一定从他这里“取经”回去拜读学习。晚上回到住处,大家奔走着自己的幸福感。从这些同行的嘴里,我才知道兄长不仅一篇小说获奖,他早已是当时全国著名的作家了,在全国文学界,与贾平凹齐名,被称为写短篇小说的“二贾”,作品都被选入全国中学语文课本了。

我有些自卑!但更转为喜悦,从此我在文学的道路上有了一位平易近人指点我的兄长!

第二天的开幕式上,我正和兄长坐在一起,他看着当时主席台上面的布置,兴冲冲地说:“主席台上坐的不是主席,而是《赶车传》《红旗谱》《播火记》《平原枪声》《水向东流》《烈火金刚》《敌后武工队》《长长的流水》等,这写都是四届文代会的画展、美展、书展。文代会就是文代会,不是官代会。”!然后指着坐在我们前排的铁凝说:“和她一起参加这次文代会的是她爸爸铁杨,是著名油画家,这二铁父女,铁了心要繁荣河北的文艺创作。铁凝这小妮子,说话还带着奶腥味,都能参加文代会了!”

这段话更说明兄长光明磊落,嫉恶如仇;说话谈锋机敏,诙谐幽默;确实,兄长似有先见之明,有幸言中,铁凝对河北乃至对中国文学创作的贡献有目共睹。

而兄长对名利的淡泊也是出了名的。当年他县领导“赶着鸭子上架”当了文化局长,在位谋政的他,下基层、访群众、查问题、定制度,几个月下来,便把原来比较混乱的文化系统整治得井井有条。并竭尽所能为正定文化事业的发展和古文物的研究、保护、维修、发掘、抢救倾注了自己全部身心。

有一次出差见面,他跟我说,干这几年文化局长寒苦艰辛和炽热繁华他都尝到了!他已辞掉文化局长!但他看起来有些哀伤。我懂得,这个位置是为他提供了得以施展才华、纵横智慧的平台,但他也心力交瘁。他“被赶着鸭子上了架”,这“下架了”,他说就是有点对不住时任县领导!他说对不住的时候,像做了一件大错事一般惭愧,连我在旁边觉得内心酸楚,对人不住!

我跟他说,我们都是不懂得“审时度势”的“识时务俊杰”,省作协让我到武安挂职锻炼,县委书记刘兆亮给我在经委安排一个大家争破头抢着干的管理煤矿肥差,晚上睡觉,眼不见一只厚“信封”就从门缝塞进屋子!退给组织,第二天又是这样弄一堆“信封”交给组织!没干三个月,经委就找不着我了,我从农村榨油厂找来几只大麻袋,躲进武安文化局伙房旁边的杂货屋,开始搞我的“平调落子调研”去了!研究一篇往大麻袋里塞一篇,最后装满了三大麻袋!要不是这样,邯郸“四史”《平调落子发展史》、《邯郸戏曲史》、《邯郸文化艺术史》和《邯郸剧种史》等就都弄不出来。我们都不适合权谋韬略,适合踏踏实实写点东西!我们适合呕心沥字,研血为文!

兄长有些释然,这或许是我和兄长最最印心的地方吧。或许,天地的玄机就是这样,兄长越是不想做官,命运越是实实在在推着他做官,他辞掉县里的文化局长,却做了省政协常委和省作协副主席。他做官清廉。任文化局局长九年,局里竟无一笔吃喝账。他经手上千万文物修缮工程费,无一分不合理开支。他工作条分缕析,纲举目张。钟楼、凌霄塔、华塔、大悲阁等大型修缮工程,都是他亲自去北京跑来的。常山影剧院、正定电影院的新建和重建,也是他争取来的。文化大楼的立项和建设,也得益于他在任时的成功铺垫。还有诸如常山战鼓队打进北京亚运会等等,他都功不可没。搁到古代,这一定是一位令老百姓和读书人敬仰的“清流领袖”。而兄长最看中的还是自己的作家身份,他恪守中道,不赶潮流,但这并不影响他笔下功夫的内蕴和纸上风景的精彩。他立身周正,不媚低俗,作品总是很端直,且不涩不滞,幽默风趣,空灵洒脱。他在作品中,透视生死,践行和宣扬真善美,这在他《梦庄记事》、《古城人物》以及后来的禅意小说中都有充分体现。我读兄长的文字,常常能隐隐感受到文章的关注点不仅仅局限在狭小的篇幅中,文章遵旨要抵达的也不仅仅是文字之中跟你言说的道理,你只有空灵自己的内心,那些隐藏在文字之外的一道道浮动的门扉,才能为你次第而开,才会感觉豁然开朗。兄长是真正的大家,总是在物象背后布设一种更大的空间供人去徜徉,体悟,咀嚼,获得一种情愿迷失其中的酣醉,扑捉到每读每有意想不到的东西而拍案称绝。因为所有到他那里约稿的编辑,他都一概地说“我就从褥子底下给你拿,拿到哪篇算哪篇。”

其实他的作品,都是拼了命反复推敲到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都是用心血锻造凝就的。因为他曾说过,他的每篇小说,无论长短,在发表之前均能从头到尾地背过。

在他的炕席底下,究竟压着多少小说,恐怕没有谁知道!而我的几麻袋里究竟装着多少有关武安邯郸非物质文化遗产,也没有人知道。因为这都是无价的啊!

1993年秋天,母亲病入癌症晚期,生命进入倒计时。我带母亲去石家庄看病,期间,我想带着一辈子未出过远门的母亲在省城转转。兄长得知后坚决邀请我和母亲到正定散散心,到大观园看看!当我和母亲走到正定汽车站出口时,兄长怀里抱着一大个儿老竹皮暖瓶,手里拿着一只搪瓷大茶缸早已等候在出站口,那样子活脱脱是接我和母亲回家的兄长。我的眼泪呼啦流了一脸,怕母亲看见赶紧用袖子蹭了蹭。兄长一边照顾母亲喝水,一边担负导游、负责讲解。当我们一行走进正定隆兴寺时,我母亲在观音菩萨面前长跪不起,大山给母亲焚香插炉,一缕缕青烟升起,随着微风飘向空中。

看着母亲忧郁的面容,兄长说:“大婶,等熬过了秋天,您的病就会好的,明年您再来咱隆兴寺,我再陪着您转转。”

一辈子不说假话的大山,这回编了个善意的谎言。从隆兴寺出来,本来还要带我们到附近转转,但他看母亲痛苦的样子,就直接安排了午饭。专门嘱咐饭店师父为母亲做了一盆鸡蛋羹,飘散着香喷喷的味道,但我俩没心思吃,母亲根本吃不下去……三个人呆呆地坐着,说了一中午的体己话儿。

我们要走了,大山除了还抱着竹皮暖水瓶和搪瓷大茶缸外,右手里又多了一包用酱色麻纸包好的、用纸绳打系的点心。跟母亲说:“您先喝口水,这点心带在路上吃。”!

车开动了,从后车窗里,我看见大山依然一动不动还站在那里,怀抱着暖瓶,手拿着茶缸,直到我从车窗上看不到他!

母亲临终还念念不忘告诫我:“大山是位厚道人,你们日后要好好处。”

最终,母亲去了,她老人家走的很安详。估计这和兄长的善良真诚,与隆兴寺菩萨佑护是有关联的吧!

可谁能想得到五年之后,兄长也以同样的病痛走完了自己光辉而短暂的一声!天妒英才,天妒英才啊!

听闻兄长驾鹤西去的消息,我的内心被掏空,在藤椅上整整座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窗外深邃的天空无声无息,不知道每天就这样逝去多少性命,幽暗泻地的朦胧中,兄长让我感觉到大家的风范里重叠着无数未知的世界。生理上的逝去都在劫难逃,而精神上的永恒却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兄长,您可知道,在这份“不得不”道别之中蕴藏了多少旁人无法体味的依恋痛苦啊。

兄长不重见,就此别知音!知音难遇不得不!不得不啊!!此时,我多渺小,“无奈”是一个人生中多么让人诅咒的不成全!

我宁可相信生命中有宗谜一般优美的传说。兄长是洒脱空灵的作家,是平凡淡泊到无求但却拥有光环的时代宠儿,是文学殿堂中最美的工笔画,是云卷云舒华夏天空一片霞,真实、短暂又那样天恒地久。兄长生命的长度无法把握,但是,兄长的生命厚度和深度被兄长琢握的无憾!

看似只是大家熟知的文学基本功成全了兄长,其实小弟懂得,总有挥之不去的人格魅力充斥其间。犹如透过平平仄仄的巷子,惊现出一深蓝浩瀚、万马奔腾的时空。小弟依样学习兄长,从兄长对文学的热爱和执着里,我知道,我们是同一种植物,是让人一见就容易上瘾的君子兰。这植物是男子汉粗犷大气之下对文学纯粹到极致的细腻生发,具有万有引力之功效。

大山达观,冥冥之中早已感知世缘存,爱缘存,千古文章存,一切的一切都慈悲深切到骨髓里,贾大山并未逝去,他留给现在的是撒落一地的文学种粮。

我曾经昂首望着黑暗的穹窿,站在漫天星际之下,目光轻舟一样划进怎么也望不到头、朦胧又神秘、黑暗又无边的宇宙无际旖旎风光里,兄长,你在那里吗?你就是这样与小弟阴阳相隔的吗?!但是,这一刻,我有理由相信,兄长看到了我,看到了祖国大地绿野如澜的美丽,看到华夏九州富强兴旺的川田。在他眼里淌漾不息的一定是切切期待的如斯样辉煌繁荣的景象……

我常常想,假如,中国的文学史上没有1980年5月——河北省四届文代会,没有与会的1283名作家及艺术家中几名不超过28岁的铁凝、伊蕾、郭淑敏、刘晓宾和我,而兄长也未当我们召集人老大哥,我和他也没有一见如故,如漆似胶地在散会后溜到庄里的小胡同去撒欢疯跑……那现在的记忆该是怎样的一派黯然失色!

最后,用刘勰《文心雕龙·知音》中“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作为结束语吧!

愚弟合十,恭上兄长。

(本文有删节)

作者系中国文化协会理事、国家一级编剧、邯郸文化研究会会长。

2022年6月17日

发表评论